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往事令人依戀者,如紙玩偶的道具。青紅色或淡紫色的布條縐巴巴地夾在舊書裡。懷念的人寫的舊書信,卻偶爾在淅淅瀝瀝下著雨心情鬱結時找著。枯萎的葵葉。去夏用過的扇子。月明之夜。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《清少納言・枕草子》

 旅人視界-1  

上京,意即前往京都。自第五十代桓武天皇遷都「平安樂土」—平安京,這座位在近畿地區的都城,始寫下斐然首章。

日本平安時期,正值文化斑斕的中國唐代,受其影響,平安京沿襲長安城樣式建造,人文薈萃、物質滋盛,都城匯聚來自四方的人氣,咫尺繁華。平安時代,居於內廓城中的平安貴族們,更屬時代飲食男女之最。華燈初上,女官紫式部與清少納言伏案執筆,各自書寫下扣人心弦的故事,傳頌哀樂婉轉、歷久不衰的殿裏人生,透過《源氏物語》、《枕草子》,平安宮中的風花雪月,以及顧盼生姿的貴族風采,都使人感慨、傾慕。

走過室町時代,義滿將軍榮華的宅邸改易鹿苑寺,侘寂歸佛,其美亦使僧人愛憎嫉妒;德川時期,政治實權移轉於江戶城中幕府將軍之手,但是,美麗悲戚的故事仍持續在京都開落;俳句詩人吟詠嵯峨野,為京都增色。

如今她悠悠送走千年風華,卻不減雅緻馥郁的古都魅力,厚積的文化底蘊,孕生出許多影響後世的文學題材與精髓。透過歷來敘寫京都的文學視野,將古老都城的貴氣、禪氣、文氣與物哀之情召喚眼前。

人事,是一連串聚合離散,京都的鎏金歲月,則為千百年人事凝結的冷雋;往事令人依戀者,蘊藉於過往,驟爾思念,已銘刻為盡懷懸念的陳跡。

        現在,讓我們搭乘當時貴族所乘的毛牛車[1],輕揚往事塵埃,緩緩駛過夢幻平安京,一窺上京流光!

 

吉光片羽,《金閣寺》

京都可謂千寺之都,六世紀飛鳥時期,佛教自中國傳入日本,而到平安時代,已風行於貴族間,數不盡的名寺古剎,各有身世。金閣寺,位於洛西,原名鹿苑寺,1397年,室町幕府運勢煊赫,曾一時意氣風發的征夷大將軍足利義滿,以河內國領地,換取這棟原為鎌倉時代西園寺家族所擁的宅邸,改建為勢逼天皇御所的北山殿。北山殿主建築舍利殿,即今日所見的金閣寺。義滿死後,舍利殿因其法號「鹿苑院」易名為「鹿苑寺」。

旅人視界-2  

鹿苑寺由三層樓閣構成,風格殊異,卻巧妙融合,猶如時代巡禮。殿身底層,採「法水院[2]」貴族寢殿造,第二層則以寢殿造簡化而來的「潮音洞[3]」樣式建造,第三層為安置舍利之處,以唐樣「究竟頂[4]」敷作殿頂。寺閣上兩層殿身,均鑲貼純金金箔,叨著光影,金碧輝煌,因此,又被世人稱作「金閣寺」。 

金閣寺依著鏡湖池,飛簷優雅延展入青空,寺影倒映湖中,蕩漾著一片浮金生燦,現實與夢幻頓時不可辨明。從字面,或緩緩唸著「金閣」鏗鏘的名,金閣寺的形象榮華究極,彷彿不可褻瀆;1950年,金閣寺遭縱火焚燬,企圖自殘,與金閣寺同歸於盡的僧侶,被捕時曾自言動機:「我對金閣寺的美感到嫉妒」,作家三島由紀夫遂以此為靈感,寫出懾人的《金閣寺》。

從小患有口吃的金閣寺僧人溝口,始終因為天生殘疾感到缺憾、自卑,金閣寺可企不可得的完美形象,牽引出他對於「美」的辯證與迷失。愛不能捨,求之不得,僧侶精細布局,最終只好燬壞它。闃夜裡,孤獨的金閣寺化為熊熊火焰,灰燼紛飛,如火之櫻,僧侶忽然了悟,金閣只是金閣,斬卻形體,除之不盡的卻是無形的美。

曾受火噬的金閣寺,如今所見,是於1955年重建而成,這座禪宗古剎依舊靜立鏡湖池畔,憐憫眾生。金閣寺遊人如織,而在鏡湖池一側,則是清幽的庭園景色,庭中植有一株「陸舟之松」,據說是義滿將軍親自移植盆栽中的松樹,將其鋪排、修剪成一艘揚帆之船的模樣,陸舟之松朝向西方,不可一世的義滿將軍,也屈服於生命之有限,深盼生命圓滿時,前往西方淨土。

然而,生是泡影,美為永恆,義滿將軍的豐功偉業盡化為塵土,昔日癲狂的僧人或許亦不復存在,金閣寺高貴、矜持,卻又略帶俗世的形影,一如自火焰中誕生,森森奪目,照亮塵寰中,人性的驕傲與卑微。

 

春櫻落盡,〈高瀨舟〉

現址位於京都木屋町通的高瀨川,清淺見底,水流潺湲,沿岸盛櫻垂柳,妝點京都於粉嫩的迷夢之中。高瀨川的初始,發軔於江戶時期,本是由京都富商角倉了以集資開鑿的人工運河,河道引入鴨川水,往來流通物資於京阪間,並且運送北方的木材到城中,成就了沿著高瀨川兩岸成形,一度聲勢鼎盛的商業區域木屋町通。高瀨舟,則為往返於此川的平底輕舟,在最繁榮的時期,曾有上百條平底貨船魚貫進出。德川幕府時京都的罪人若被處刑,流放孤島,也將搭乘高瀨舟再行轉送,在晚鐘聲聲催促的鐘響中啟航,向東行,橫渡加茂川。一段滿佈零落櫻瓣的水道,象徵永不再返的悲戚迷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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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 明治時期作家森鷗外取材於此,寫下〈高瀨舟〉。一名將被流放的罪犯喜助,娓娓向押守官員道來其犯下的過錯。喜助與弟弟兄弟二人相互扶持,在京都過著貧苦寒傖的日子。一天,下工後甫回居處的喜助,目睹久病的弟弟以刀自殘,他不願脫累喜助,欲了結累贅殘喘、困窘交迫的生命。但卡在喉頭的刀鋒進退不得,弟弟氣若游絲地央求哥哥喜助助他解脫。面對大量失血,早晚都會死的弟弟,喜助悽惶失措,不忍看弟弟繼續承受苦痛,做下最艱難的決定。月照下,喜助平靜告訴押守官,如今已無牽掛,流放到罪島,雖然遠離京城,但在那樣窮僻極苦之地,能獲得官府撥下一筆小錢,重新生活,不再為生掙扎鑽營,對他而言,感覺到有生以來不曾有過的滿足。

封建社會裡,底層小民猶如生存刀口上,橫豎兩難,脆弱無助,為生存而背德的罪惡該如何被衡量?晚春,櫻花一瓣瓣落下的清寂之夜裡,月色朦朧,高瀨舟橫過加茂川後,唯聽見船頭撥開河水前進,潺潺,細微,近乎於沉默的水聲。高瀨川上送往迎來的痕跡,隱喻著時代小人物的悲劇美學。

直到琵琶疏水道落成後,高瀨川的水量銳減,而明治時代鐵路興起,都使得它的重要性不如以往,這條最初作為商用的運河漸漸沒落。小而美的高瀨川,在京都市內綿長蜿蜒,沿著高瀨川兩側,植有美麗的吉野櫻,如今,已蛻變為隱身鬧區中,絕佳的賞櫻景點。每當櫻花盛開時分,自五条開始形成一條迷人的櫻花步道,沿岸店家林立,春櫻蔓延,嬌豔欲滴,河道間隨意穿插垂柳,而位於高瀨川源頭二条處,河道上仍停泊著一艘被列為國家歷史遺跡的高瀨舟—「一之船入」,  的船身悠悠晃晃,似乎載不動兀自流連、依戀人間不忍離去的舊歲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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向晚時分,安藤忠雄建造的Time’s商場,簡潔、寧靜地佇足於水畔,不妨在附近店家用完晚膳,沿著細流涓涓的川徑,走上三条小橋,欣賞夜空下一派粉白色的夜櫻,感受夜之京都的安寧靜謐。

 

嵯峨吟詠,落柿舍

清納少言曾於《枕草子》中說:「嵐山可賞」,位於現今京都府西郊的嵐山、嵯峨野一帶,以楓紅與叢竹聞名。茂林中散佈寺院、古蹟,光線穿透脩長古樸的幽林空隙,篩成細碎跳動的光影。與嵐山山腳相連,自17世紀猶存至今,復古的渡月橋,因昔時龜山天皇吟哦「似滿月過橋般」而得雅名,銜貫嵐山腳下保津川兩岸。平安至江戶時代的貴族們,都曾在這片天然的原野景致,攬秋楓、游船嬉耍。

通過竹林步道,俳句詩人向井去來隱居的茅廬原址,坐落於嵯峨野一派田園風景當中。向井去來為蕉門十哲之一,是江戶時俳句宗師松尾芭蕉的大弟子,情致閒逸高雅,視富貴如浮雲,他與妻子在這用茅草覆蓋屋頂、外觀淡雅近於簡陋的屋舍,度過晴耕雨讀的清苦生活。庭院內種植了數十餘株柿樹,去來藉販柿維生,不料在某日夜裡,眾柿一夕間盡受風雨打落,面臨滿園狼藉,他卻風趣以對,索性將屋舍取名為「落柿舍」。至今庭中,仍留有詩人的俳句碑文,「柿主立樹下,舉頭望嵐山」。

  旅人視界-5  

松尾芭蕉曾三度駐留於此,並寫作《嵯峨日記》,記錄下關於落柿舍,以及於此間生活的點點滴滴。芭蕉寫到:「此地乃閒寂之境,令人身心怡悅,樂而忘憂。」落柿舍的素雅逸趣與嵯峨野情景交融,屋舍隱約於瀲灩疏雅的楓林下,遙想俳句詩人們一時蔚集唱和,文采斑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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京都,一度貴為日本政治、經濟與文化的首都,多彩的時代容顏,繁華正盛。漫步在京都街道上,古色古香的史蹟不曾褪去個性,猶隨時光變化,若迎面走來身著和服、施粉朱唇的祇園女子,甚至彷彿時間凝滯,難以分辨究竟身處現實還是夢境。京都之美,除了韶光荏苒,蘊積千百年來多采多姿的時代容顏,更歸功於日本當局對於文化財保護不遺餘力,愛惜濃厚精緻的傳統文化,因而,現代人們能夠參與時代,想像復古情境。京都典雅令人著迷難捨,而京都典範,足以做為他山之石。

 



[1] 枕草子:「檳榔毛牛車,以緩緩進行為佳,跑得太快,未免輕率。」檳榔毛牛車,日本貴族所乘用之車,細撕蒲葵之葉,以裝飾車頂。

[2]法水院,為平安時期的貴族寢殿造。正殿建於中央朝南,左右對稱設置配殿,正殿與配殿間,以迴廊相連,是模仿中國院落的建築模式。

[3]潮音洞,為鎌倉時期的武士建築風格。鎌倉時期武士崛起,打破平安時代貴族勢力形成武家與公家(朝廷)對峙的局勢,建築上樸素,有別於貴族寢殿造。

[4]究竟頂,為中國唐代禪宗佛殿的建築風格,取名源自禪宗佛法之內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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